街灯忽明忽暗,黑暗阴森的运河刮起了大风,高处的风暴刮得尤其厉害。风的呼啸声很强烈,好像是身处于遭受风暴袭击的船舱里。在这沉闷的呼啸中,有时能听到狼嗥,有时能听到婴儿的啼哭,有时能听到轰隆的海潮奔腾,就像是处决的炮声。这感觉很难形容,仿佛游船外的一切都在崩塌,昏黄色的雾霾中笼罩着无边无际的混沌。
风吹透了窗户,光暗的阴影交错闪烁。阿尔托莉雅厮磨着牙齿,她那有棱有角的黑影在白色的墙垣上晃动,缓缓缩短,又缓缓伸长,顶到角落里,又缩回到脚下。
“忆者看到的图景是黑色的;在我的国家里蔓延着瘟疫,既有人心的瘟疫,也有从勒斯尔南境蔓延至此的泽斯卡的瘟疫。”阿尔托莉雅的脸色好像很冷漠,只是嘴角微微地蠕动着,还无意识地动着手指,敲打着桌面,“如果不按照最决绝的方式处理,那我就永远都无法处理了。”
对方的神情里散发着难以言说的杀念,她把他的眼睛盯了片刻,又转头望向他刚才眺望的钢筋骨架。这时候,空天高塔已经离得很远了......勒斯尔南境的瘟疫,好一个勒斯尔南境的瘟疫。这些换皮的怪物居然能成为血洗的借口,成为彻底扭转政治局势的手段?她还真敢想啊?
“你疯了?”萨塞尔吸了口气,这事的发展脱离了掌控,他感到不详的征兆,而且不止是这一件事,“莫非你以为我擅长这个?以为我能用残忍的手段帮你采取强制行动?为什么?就因为我在贝尔纳奇斯搞过大屠杀?”
不列颠国王说话的口气好像在讲解如何解剖兔子。“经过我们刚才的谈话,”她边说边站立起来,长裙曳地,发丝在风中扬过眼睛,“我确信,你很擅长这个。”
“那为什么非得是我?”
“没有其它更适合的。”
萨塞尔扭了扭僵硬的脖子。他感觉谈话的气氛在改变,带着某种压抑感——某种疯狂的压抑感。“就因为戴安娜把我推了出来?你怎么不去让她上呢,她不是把监察机构处理的很好吗?”
“我不想让她发疯得更彻底,朋友,虽然我把最高监察官的职位交给了卡文迪什,她也做的比任何人都好。可是,她不适合,特别是这种事不合适。说到底这件事......”阿尔托莉雅压低声音,“是我回绝了她最初的提议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回绝她最初的提议?让她去发疯不就行了?”
“我说过不适合了。”阿尔托莉雅的语气带着掌权者特有的压迫感,使人畏惧,不过这对他毫无意义。
“戴安娜·卡文迪什向来擅长忍耐,这位‘善良’的国王陛下,你派发的监察官政务就是在逼迫她忍耐。”萨塞尔的声音在这狭小的房间里回荡,“我们不妨把这事说的更明白点,如果自残可以让她洞悉古老的文献,我保证她会随身携带一柄锋利的匕首,每天都坚持把自己切得满身是伤。我保证,不管那有多痛,她都会从不间断地自残够每天十个小时。”
“你说话的方式让人不适。”
“不适?你说这话让你不适?”萨塞尔反问,迎上她阴冷的目光,“这种事情我就做过,我做了几十年,我对此清楚得不得了。而且!我做这种事必须拿绝望当作自己灵魂的承诺,可她,她什么承诺都不需要。这就是她的优秀之处。”
“她会死的。”
“死去的人就没有意义了。”
“我不想跟你谈这个,你和索莱尔一样是疯子。”
“听到你能把我和神并列,我很高兴。”
“裁判所。”阿尔托莉雅照旧心平气和地说,死盯着他,“和贞德一样,你也代表裁判所,对吗,巫师?”
“是。”
阿尔托莉雅把剑拔了出来,把剑刃刺入木桌。
“如果你不是以个人的名义、以隐秘的方式插手我们的政务,而是以裁判所的名义、以公开的方式呢?”
“你凭什么认为这样可以?”
“我和天空之主索莱尔谈过,我和寒冬狼神托格谈过,我和这一代的年轻忆者谈过,我甚至和那使我感动不已的妻子都谈过。”她张开手臂,睁大眼睛,“多奇怪啊!我拿虔诚祈祷当借口把我亲爱的王后关在幽室里,免得出乱子,然后我发现她是个节肢揉成的怪物。可是,我却不能宰了她,我甚至很感谢它能代替桂妮薇儿前往赛里维斯看望我......但是!你知道如果传出桂妮薇儿死在赛里维斯的消息会怎样吗?旧贵族会以为我发出了终结的讯号,不列颠王国会裂成两块!”
寒冬狼神托格!那个该死的——
“古神把什么都给你说了?”萨塞尔紧张地追问。
“它当然把什么都给我说了,朋友,如果不是寒冬狼神托格驱使了你的行动,那我可怜的臣子就只能把尸体运回不列颠了。”阿尔托莉雅站在他面前说,她好像觉得这事极其可笑,“我早知道前往黑暗之地学习巫术是个错误,我明明可以派她去赛里维斯......”
“你是要把她当成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,还是要把她当成你的忘年情人?”萨塞尔提高音调,用力敲她的剑,“你是国王,你还自称是对部下的死亡和苦难都无动于衷的昏君,然后你却要跟我谈某人不适合当监察官?甚至不应该去你们口中的‘黑暗之地’?”
“人都会被逼疯,巫师,你想通过逼疯某人来达成检验的目的,但我,——我珍惜有用的人。”
“我也珍惜有用的人。”
“你只是在杀死一个人,然后让她以另一种灵魂重生。”阿尔托莉雅把这话说的心平气和,但萨塞尔觉得她是在嘲笑,“不得不说,你珍惜他人的手段实在让我大开眼界。”
“谁把我学生的事情透露给你的?”
“用不着谁透露。”
“那你是不是想要杀死莫德雷德,然后让她以另一种灵魂重生?”
“你最好闭嘴。”阿尔托莉雅脸色阴了下来。
“我只是在把你递过来的讽刺递回去。”
“那好,等到你可爱的学生投靠了你们古老的敌人,你就知道这个讽刺你能不能递回来了。”
“我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威胁或诅咒吗?”
“你觉得我在诅咒你?那你还真可笑啊,巫师,说到底,信仰算是什么呢?无处可去者凭什么不能投靠抛出橄榄枝的人呢?我听那节肢怪物赞颂自己的主人都要听得耳朵生茧了,甚至连我都差点以为它们才代表正确的道路了!”阿尔托莉雅指着自己的后脑勺,“只可惜我不能和帝国转换立场。”
“你的不列颠就在这里,无处可去。”
“这不是最关键之处。”
“这就是最关键之处。”
她没有反驳,只是这么看着他,手搭着剑,一动不动。
“我听闻寒冬狼神说,”阿尔托莉雅照旧心平气和,盯着他的眼睛,“你是个受尽绝望折磨的灵魂,是个被渴求逼疯的狂热者,你毫无怜悯心,只懂得感怀自己的痛苦。像你这样的人,的确不应该拥有爱情。”
“我希望你......”他低声说,“少听信野兽神的胡言乱语。”
这人开始嘲笑他:“但结合我们刚才谈过的一切,我认为这并非胡言乱语。”
“如果你想和裁判所谈判,”萨塞尔扭了扭僵硬的脖子,“如果你不想去找贞德,那你可以去南境找洛克菲尔。”
这人往他俯下身来,用嘲弄的眼神盯着他,点点灯光映在她礼服边缘的白色花纹上,像是浮在黑暗的水面上。她的声音变得深沉了。“我知道你自以为你享有爱情,朋友,哪怕是强塞给你的诅咒也可以。这种感情言语无法表达,没有逻辑可言,甚至毫无依靠,但它的确很美,所以你就不想去深究。作为一个理性主义者,我理解的不得了,特别是我发现我竟然深爱着扮演我王后的泽斯卡的时候,我就觉得我理解的不得了。我甚至觉得我发了疯,你觉得呢?”
自以为拥有......
萨塞尔头朝后靠去,疲惫地闭上眼睛。我怎么会待在这里?现在离开是不是已经晚了?
“我想我们都知道,”这人续道,依旧是在嘲弄,但也很像是自嘲,“这事不合理,对吗?”
“那你为何不先杀了扮演你王后的怪物,发疯的国王陛下?”
她没有回答。
“你顶着这张脸说这种话,”萨塞尔继续说,睁开眼睛。这话说的很僵硬,他觉得继续这种对话是一种折磨。“让我觉得很不舒服,这位不列颠的王。如果你是把这些话语当作真相,想要用它来占据上风,我得说......”
阿尔托莉雅突然站了起来,看了他一眼,笑了起来,他觉得这个笑和贞德的笑一模一样,使人惊恐万分。
“你其实清楚我在做什么,巫师,我跟和你交换真相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