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3章
对于一颗年轻的心,倘若还没恋爱过,那么就几乎可以说,仍是一颗崭新的心;而任何崭新的东西上所留下的第一道划痕,都会令它的主人痛惜不已。哪怕以后划上了一道道更深更长的划痕,最初那一道还是会经常隐隐作痛。这便是初恋的真相——而初恋之所以叫初恋,乃因它作为人生中的一个事件,总是注定了,要夭折的……
又是一个黄昏,血红的太阳悬在大柳树村的林梢上。
一个背四四方方的行李,戴黑单帽,从上到下一身黑的人大步走向大柳树村,走近了,原来是成才。他望着大柳树村丰收在望的田野,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,摘下单帽擦脸上的汗,接着用单帽扇风凉。远处传来依稀的哭泣声,成才寻声望了望,疑惑地走了过去。
大翠的坟前摆着一盒月饼,小芹正跪在坟前哭泣。
“小芹……”
哭泣声止住了,小芹缓缓扭头,见是成才,立刻站起,转身擦眼泪。小芹脚上用白布缝了鞋面的鞋,令成才一愣。他不由得上前数步,但却又并没走到她跟前去,在与小芹保持着一段距离的地方,他站住了。
“小芹……”成才那温柔的语调,竟使小芹的身子微微一抖。小芹向他转过身,勉强一笑:“你……结束了?”
成才点头。
“今天是八月十五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劳教农场为了让我今天能到家,让我提前一个星期就离开了。”
二人之间一时无话,成才张了张嘴,终于又问出话来:“你们家……谁又……你父亲?”
小芹摇头。
“我婶?”
小芹还是摇头。
“快跑他爸?发林?”
小芹点了点头。
“是……因为两年前那一次?”
小芹又摇头。
“那是因为什么?别瞒我。告诉我实话!”成才以为肯定就是那么回事,脸上显出罪孽深重的表情。
“你别问了,我不想告诉你。快回家去吧,全家人肯定都在盼着你到家。”
“可你不告诉我,我心里……”
“对不起,我得走了。”小芹一说完,转身就走。
“小芹!……”
小芹反而走得更快了。成才呆望小芹背影,转而望坟前那盒月饼,他双膝一屈,身背背包跪在坟前:“嫂子,如果我确有对不住小芹的地方,你给我托梦,指点我;也给她托梦,让她原谅我……”
大柳树村的小学校终于变了,但也只不过就是扩出了一间而已。
新扩出的教室里,课桌已用新的木板代替了,黑板上画着几何图形,成民在给岳自立一名学生上课,此时的岳自立已是一名少年。
“这一道题看似很难,其实特别简单。如果思维局限在长方形上,就难。如果结合圆形的特点来思考,就简单。让我们画出长方形的另一条对角辅助线——现在我们看到,这另一条对角线,恰是圆的半径。”
岳自立马上领悟了:“明白了……已知圆的直径是12厘米,那么半径是6厘米;长方形的对角线相等,那么ab线段也等于6厘米……”
成民点头微笑,门外传来咳嗽声。成民推开门,一时没认出成才来,问:“您……找谁?”
“哥……”
“成才!”
兄弟二人拥抱在一起。
“进来坐会儿!”成民拉着成才进了教室。
岳自立站起,礼貌地说:“成才叔叔好。”
成才将目光转向成民,成民笑着说:“他是岳自立呀。”
“啊,啊,小顶……”成才意识到失口了,改话又说,“你是李秀英的儿子吧?”
岳自立点头。
“自立,你先回去吧。”
“等等。”成才从书包里翻出一个木文具盒递给岳自立,“这是叔叔送给你的见面礼,我自己做的!”
“谢谢叔叔!”岳自立高高兴兴地走了。
“走,我们也回家吧!”
“哥,我想先在这儿,跟你说说话儿。自从你打师范毕业,我们兄弟,再就没好好坐在一起聊过。”成才说着,取下了行李。
“真不急着见到彦芳和腊月?”
“急啊。那也得先和你聊会儿。”成才一笑,又从书包里掏出烟包,卷烟。
“学会吸烟了?”
“在厂里当工人时就偷偷吸过了,还被小芹看见过。”成才刚卷好一支烟,成民伸过手去。
“哥也吸烟了?”
“有时闷了,就卷一支。”
“没让爸看见过吧?”
“有时爸还给我卷一支呢!”
“你在爸眼里特殊嘛,那我以后也公开吸。”
二人都吸着烟后,成才又说:“想想爸也是,怪好笑的。自己年纪轻轻就吸烟了,却不许两个儿子吸!”
“爸到公社开会去了。”
“爸身体还好吗?”
“挺好的,就是经常到公社开会,他起初有点儿烦。我看现在他也渐渐习惯了,感觉还挺好。”
“妈呢?”
“也挺好。每年能挣点儿工分了,心情就好多了。灾害年头过去了,连续两年,收成都不错。去年,爸妈加上彦芳,凭工分分了一百多元呢!”
成才欣慰地笑了,又问:“你呢?”
“我还能怎么样?以前该怎么教书,现在还怎么教书呗!”
“几天没刮胡子了吧?”
“你不也是?你穿的是一身劳教服吧?就不怕一路上有人拿你当坏人看?”
“我就不是个坏人,心不虚。这是一身小帆布的,结实。劳教队长说你表现好,可以穿回去。我一想,还八成新呢,干吗不穿回来!”
二人先后灭了烟,成民看了看窗外:“天快黑了,回家吧。”
“不,再聊会儿。你和李秀英怎么样了?”
“乱问!我和她有什么?”成民一愣。
“那你为什么对她的儿子特别好?”
“岳自立懂事、善良、学习好,我当然喜欢他。他该上中学了,我每天给他加课,希望他能考上城里的重点中学。”
“李秀英也挺善良的,就是胆小怕事得让人可怜。”
“要么聊别的,要么,回家。”成民板起了脸。
“好好好,聊别的……哥,我心口堵得慌!”
“心脏不好了?”
“不是……刚才,我在我嫂子坟那儿,遇见小芹了……”
“成才,以后,不要再叫大翠是嫂子了。她生前,并没有真正成为咱们张家的人;你还一直叫她嫂子,对人家黄家,等于是一种强加。明事理的人,从旁看咱们张家,会认为咱们太过偏执的。”
“那,我该怎么叫?”
“提起她,还是叫……大翠姐好。”
“我……我在我……大翠姐坟那儿,遇见小芹了……她丈夫……就是吴发林,究竟怎么死的?”
成民欲言又止。
“哥你一定清楚,告诉我!”成才下意识地抓住了成民一只手。
成民将另一只手按在成才手上:“非知道不可?”
成才请求地说:“哥!”
成民轻轻叹口气:“醉死的,酒精中毒。”
成才愣住了。
“我想,在小芹,最不愿让知道实情的,那就是你了,她不愿你可怜她。”
成才还愣着。
“他出了医院后,那条腿倒是一点儿毛病也没落下。但不知怎么一来,却成了个酒鬼。还跑到咱家来借过钱,给爸跪下。爸劝过他,没用;骂过他,也没用。明知他是要去买酒喝的,可被他纠缠得没法儿,只好一次次的给他点儿钱。为这,妈还和爸吵过架。可徒弟往从前的师傅面前一跪,叫爸怎么办?后来他居然偷了朱孝存厂长的一只手表和几十元钱,都被他变成酒喝掉了。害得潘凡同志从区公安局借了一条警犬到厂里去破案,他倒是赶快承认了。厂工会就主张开除他,潘凡同志,那是多么认真的个人,还打算法办他。是咱爸,为他,也为小芹,一次次去找厂工会,去找潘凡同志,替他担保,替他求情,这才算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哪承想,一天夜里,他又喝醉了,一头栽在水沟里,整夜也没个人发现。小芹呢,没脸再当团支部书记,自己主动辞了……”
天已经完全黑了,曲彦芳悄悄来到教室门口,侧耳倾听。
成才哭了,他不停地问:“怎么会这样?怎么会这样?……”
“成才,弟,你冷静点儿!你看,不告诉你吧,好像哥成心瞒你。告诉了你吧,你又这样!”
“她要是过得好,我心里倒也没什么!她今后的日子怎么办?她的人生成了这样,我心里难受,我心里难受呀哥!”成才的哭声更大了。
曲彦芳转身悄悄离开了。
不多会儿,王玉珍来了,进门就数落成才:“你怎么能这样!腊月早早地就跑回家报信了,我和彦芳做好了饭,一次次到院门外张望你!可你!你倒好,在这儿和你哥说起来没完了!你们哥俩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去?你让彦芳心里边怎么想?”
接着又数落成民:“成民你也是的!他当弟弟的不懂事,你当哥哥的还不懂事吗?你怎么就不陪他早点儿回家?这是学校,这是家吗?陪他说起来就没个完!”
成民笑笑,替成才拎起行李,拍拍他肩。
母子三人进了院子——曲彦芳屋里的窗子,和成民屋的窗子一样,是黑的。
成才拍门:“彦芳,开门,是我,成才,你丈夫回来了!”
屋里悄无声息。
王玉珍小声说:“你看,这可怎么好?要不,先去你哥屋里睡一夜?”
成才则大声说:“我不!我盼这个晚上,盼了两年了!”
王玉珍对成民小声说:“你就没责任啊?你倒是替你弟出出主意啊!”
成民也小声说:“妈,什么责任不责任的,我又能出什么主意啊!”
腊月从奶奶屋里跑出来,让成才蹲下,附耳面授机宜,成才频频点头。
“保准成功!”腊月对紧关的对开屋门大声说,“妈,我让爸爸陪我在奶奶屋里睡了啊!”冲三个大人得意地笑,跑入奶奶屋去。
“妈,你也安心睡去吧,你孙女不是已经替她爸出主意了嘛!”成民小声说,将王玉珍推进屋去,又对成才说,“我也睡去了啊!”
成才胸有成竹地挥手。
成民进入屋里,灯亮了一下,窗帘拉上,片刻黑了。张广泰夫妇那屋的窗也黑了。
成才嘴对门缝说:“彦芳,我是因为好久没刮胡子了,怕你觉得我老了,没勇气进咱们这个院啊!”
屋里还是悄无声息。
成才唱着二人转坐下了:
夫君我出差两年整呀,
整日整夜地想娇妻;
白天里想你想得那个没精神,
夜里头想你想得那个
……
成才的头和背往门上一靠,不料门早已悄悄开了,他两脚朝天栽入门内。成才起身,关上门,掏出火柴,点亮油灯,就见曲彦芳靠墙坐炕上,弓着双膝,膝上还搭着被子,双肘支在被上,双手托着下巴,大睁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瞪着他。
成才走到炕边,双手撑炕沿,也瞪着曲彦芳,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肚子里去:“想死我了!”
曲彦芳却冷冷地说:“不许上炕。上来了,一脚把你踹下去!”
成才憨皮赖脸地说:“是就今天晚上不许,还是以后天天晚上都不许了?”
“你给我把灯吹了!”
“对对对,得把灯吹了!”成才转身去吹熄了灯,再看曲彦芳时,她已躺在炕上了。
“我困了,要睡觉!”
“我也困了,睡觉,睡觉!”成才再次走到炕边。
“还是刚才那句话,不许上炕!上来了,我一脚把你踹下去!”曲彦芳说完一翻身。
成才愣了愣,小声说:“听!”
曲彦芳又缓缓向他翻过了身。
“好像有耗子。”
曲彦芳缓缓坐了起来,害怕地说:“在哪儿?”
“那儿!炕上,往被底下钻呢!”
曲彦芳一下子蹿到了成才身上,双腿盘住他的腰,两条胳膊紧紧搂抱住他。
“你下我身!你下我身!那么大的耗子怎么进屋了?一尺来长!”
曲彦芳恐惧地说:“抱着我,我怕!”
成才抚摸她的身子:“别怕,别怕,宝贝儿别怕,有我呢!好了好了,现在它溜下炕去了。”成才将曲彦芳放在炕上,顺势压倒她,用自己的双手按住她双手,得逞地一笑,“女儿给她爸出的主意,还真灵!”
“你!耍流氓!”
“就是对你,这可改不了啦,也不想改。”成才俯下头就吻,曲彦芳的头左扭右扭,佯装挣扎,终于被成才逮个正着,吻在了一起。
两个人的胳膊松弛了,曲彦芳反而一下子搂抱住了成才,吻得主动了。
半晌,曲彦芳松开成才说:“扎,扎死我脸了!洗脚去,浑身的臭汗味儿!”
“顾不上了。真的顾不上了!”成才又扑了上去……
仰躺在炕上,曲彦芳枕着成才胳膊,脸偎着他胸:“还想一脚把你踹下炕去!”
成才吻了她一下。
“身边搂着一个,心里牵挂着另一个;亲着身边这一个,却还要为另一个哭,男人个个都不是好东西!”
“数落我就是数落我,别把所有的男人都扯上。你爸和我爸,还有我哥,不都是好男人?”
曲彦芳半真半假地说:“要不咱俩离婚,成全你和小芹?”
成才一翻身搂抱住她:“说什么呢!”又亲她一下。
曲彦芳轻叹道:“猜你也舍不得!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情小芹。她整天得上班,照顾不了她儿子快跑。快跑现在住他姥爷家去了。咱爸让我去劝过小芹几次。”
“劝她什么?”
“劝她想开点儿呗!”
“她听你的劝?”
“劝人这种事儿,都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。实际的做法,那还是得替她再物色个合适的男人!哎,你觉得林士凡怎么样?”
“你别乱牵线!他俩,那是哪儿跟哪儿?豆芽豆腐,那能炒成一盘菜么?”
“怎么不能?还不都是黄豆变个样儿?”
“搅浑理!林士凡还在村里接受改造吗?”
“人家那后来就不叫改造了,叫干部就地支农!你忘了?我爹在世时,连支部会都让他参加了。现在人家又调回城里去了,重新分配在区教育局,还是科长。”
“那他和小芹更不靠谱了,听我的,不许你乱为他俩撮合!”
广华区教育局是一幢老旧而又刷新的小二层楼,成民走在走廊里,看两边的牌子。一个女人捧一摞教材迎面走来,问:“同志找谁?”
“林科长,管中学的林士凡林科长。”
“前边,左侧,第二个门。”
“谢谢。”
成民依照指导来到一间办公室的门前,敲了敲门。
“请进!”
成民轻轻推门进去,见林士凡正向一个男人交代工作:“只有校内辅导员那是不行的,各中学还至少要有一名校外辅导员,要从工农商学兵以及其他各行各业的优秀分子中去请!要让我们的孩子,在中学时代与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的现实生活联系得更紧,与广大人民群众的感情联系得更紧。”
林士凡从衣服到人,完全变成了另一个,精气神十足,自信而又具有优越感。倒是那个年龄比他大的男人,诺诺连声,很卑恭,令成民不由想起了在大柳树村时的林士凡。
那个男人离去后,林士凡热情而又意气风发地说:“张校长,实在对不起,刚才怠慢了。请坐,请坐。”
成民落座后,林士凡替他沏了一杯茶:“请用茶。”
“别叫我张校长,就叫我张成民吧。”
“那怎么行!咱们什么关系?我能那么叫吗?再说,校长就是校长,当初区里正式任命为校长的。尽管现在大柳树村的小学校还是只有你一个人,那名分上也是校长,不是一般的乡村教师。”